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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文庫(共 1220086 首) 作品不分行

歐陽修詞選講 劉斯翰
歐陽修(1007年-1072年),字永叔,號醉翁、六一居士,吉州永豐(今江西省吉安市永豐縣)人,北宋政治家、文學(xué)家。官至翰林學(xué)士、樞密副使、參知政事,謚號文忠,世稱歐陽文忠公。后人又將其與韓愈、柳宗元和蘇軾合稱“千古文章四大家”。又與韓愈、柳宗元、蘇軾、蘇洵、蘇轍、王安石、曾鞏被世人稱為“唐宋散文八大家”。

歐陽修作詞,誠如李清照說“學(xué)際天人,偶為小詞”。他當(dāng)時關(guān)注的是改變宋初文風(fēng),以其才大學(xué)博,雖隨意做詞,亦自成風(fēng)格。歐詞脫離花間,少用比興,寫景寫情皆直書,又內(nèi)容多就宴席即興,淺近不避口語,宜于歌唱,又作節(jié)令詞,使人喜唱之,(東坡“佳人猶唱醉翁詞”、葉夢得“猶有邦人,爭唱醉翁詞”)使士大夫詞接地氣。

歐詞平易清麗,無論寫景抒情皆不喜深曲,此蓋與其文風(fēng)主張一致也。歐公為地方長官時間長,為政尚寬簡,故行樂時多。歐公上繼花間、南唐,借運會推移,格局亦一變,從容寬緩,不避流俗,淺近隨和,逐漸見出北宋詞風(fēng),(盛世之文風(fēng)應(yīng)該是博大清新寬容雋美)以其文壇盟主地位,影響北宋士人詞創(chuàng)作,實較晏氏更大。

晏詞刻意于理趣,歐詞無意為之,而學(xué)養(yǎng)亦自然融匯其間。晏詞高雅,歐詞寬容。由晏、歐兩公,遂促成北宋文人詞一代風(fēng)流之形成。

臨江仙

柳外輕雷池上雨,雨聲滴碎荷聲。小樓西角斷虹明。闌干倚處,待得月華生。  燕子飛來窺畫棟,玉鉤垂下簾旌。涼波不動簟紋平。水精雙枕,傍有墮釵橫。

注:簾旌,簾端所綴之布帛。亦泛指簾幕。簟,竹席。水精枕,用水晶石作內(nèi)囊的枕頭,夏天使用,涼爽。

欣賞  這是歐陽修早年(二十五六歲,初入仕途),有明確記載本事的作品。錢世昭《錢氏私志》
“歐陽文忠公任河南推官,親一妓。時先文僖(錢惟演,謚文僖)罷政為西京留守,梅圣俞、謝希深、尹師魯同在幕下,惜歐有才無行,共白于公,屢微諷之而不恤。一日,宴于后園,客集而歐與妓俱不至,移時方來,在坐相視以目。公責(zé)妓云:‘未至,何也?’妓云:‘中暑往涼堂睡著,覺而失金釵,猶未見?!唬骸舻脷W陽推官一詞,當(dāng)為汝償?!瘹W即席云(此詞),坐皆稱善。遂命妓滿酌賞飲,而令公庫償釵,戒歐當(dāng)少戢。”
注:錢惟演是"西昆體"的骨干詩人,當(dāng)時與楊億、劉筠齊名。 后由楊億匯輯成《西昆酬唱集》2卷,輯入其近體詩五十四首,共收十七人、二百四十八首詩,形成宋初一大詩派。
這首詞上片描寫夏天常見的一場驟雨,和雨后的風(fēng)景。以輕雷、荷聲、斷虹,把這場雨繪聲繪色地展現(xiàn)出來,然后寫到雨后新晴,直到晚霞收盡,月華升起,通過驟雨驅(qū)除暑熱帶來清涼的全過程刻畫,給讀者以很強的審美感染力。
下片,借燕子,由室外風(fēng)景,轉(zhuǎn)入室中情景描寫。因為要下雨,簾幕早先已經(jīng)從鉤子放垂下來,因為這時人已經(jīng)走出房間之外,去觀賞雨后的風(fēng)景,房間里就剩得空蕩蕩的竹簟、水精枕頭和一支從鬢發(fā)滑落的金釵……
全首詞,除了“倚闌干處,待得月華生”寫到了人,此外全是景物描寫,這里我們可以發(fā)現(xiàn)很濃厚的花間詞氣息,甚至連“畫棟”、“玉鉤”、“水精雙枕”這些色彩艷麗的用詞,都如此熟悉。它顯示出歐陽修早年對花間詞的喜愛、學(xué)習(xí)和嫻熟地掌握。但我們?nèi)匀桓杏X到詞家寬松自然的風(fēng)格取向,與唐五代詞受詩影響,比較拘束、喜歡含蓄的偏雅的審美風(fēng)格有所不同。比如開頭“柳外輕雷池上雨,雨聲滴碎荷聲”,兩個“雨”、兩個“聲”的重疊處理,就不是花間詞能見到的,它帶有歐陽修個人的創(chuàng)造色彩。這兩句詞仿如高手在鍵盤隨意彈奏的一小段鋼琴旋律,令人耳根為之一振。早年歐陽的過人才氣,一下便透露出來,也就難怪當(dāng)時文壇宗師錢惟演對他如此厚愛!這叫做出手不凡。第三句轉(zhuǎn)出“斷虹”,不動聲色地把那場驟雨收拾干凈,第五句“待得月華生”,則交代那場雨發(fā)生在午后,“輕雷”把午睡的人催醒,清涼又逗引她走出室外,呼吸雨后的清新,于是久久地觀賞,直到月亮不知不覺升了起來,等等情節(jié)。而人物的感受、動作、心情,全都是通過風(fēng)景暗示出來的——這也正是花間詞的特色。
下片寫室中景的手法,也帶有明確無誤的花間印記。不同之處,一個是借“燕子”作道具,這種擬人手法,別出心裁,是歐陽修自創(chuàng)的。還有一個是“水晶雙枕,傍有墮釵橫”的結(jié)尾。我們先來看看以下一首詩:
碧闌干外繡簾垂,猩色屏風(fēng)畫折枝。八尺龍須方錦褥,已涼天氣未寒時。
這是晚唐詩人韓偓的詩,題作《已涼》。這首詩前三句全是描寫景物,最后一句則是交代時令秋天。這首詩頗受后人關(guān)注,是韓偓的名作之一。一個主要原因是它發(fā)明了獨特的寫作方式:這首詩內(nèi)容是狹妓,寫兩人在床上繾綣,但卻不直接描寫,而是通過景物的暗示,由讀者去想象、意會,因而避免了直接描寫的不雅。這其實是“比興”傳統(tǒng)的一種創(chuàng)造,所以被人們贊賞。歐陽修在這里便借用了韓氏筆法,“水精雙枕”也如同“八尺龍須”,提示了兩個人的存在。而“墮釵”則讓人聯(lián)想兩人繾綣過程中不經(jīng)意間金釵掉落。和韓偓詩不同之處,是歐陽修用它回應(yīng)了歌妓找釵的托詞,十分巧妙。如此絲絲入扣,當(dāng)然也會得到在座人們的擊節(jié)嘆賞。

歐陽修書法

南歌子

鳳髻金泥帶,龍紋玉掌梳。走來窗下笑相扶。愛道畫眉深淺、入時無。 弄筆偎人久,描花試手初。等閑妨了繡功夫。笑問雙鴛鴦字、怎生書。

注:畫眉,《漢書·張敞傳》:“(敞)為京兆,無威儀。時罷朝會,走馬過章臺街,使御吏驅(qū),自以便面拊馬。又為婦畫眉,長安中傳張京兆眉憮。上問之,對曰:‘臣聞閨房之內(nèi),夫婦之私,有過于畫眉者。’上愛其能,弗責(zé)備也?!碧浦鞈c馀《近試上張水部》:“妝罷低聲問夫婿,畫眉深淺入時無。”

欣賞  這是歐陽修新婚生活的實錄,也是他早年的作品之一。
上片起二句寫妻子的頭飾,濃墨重彩,完全是“花間”派筆調(diào)。但以下便轉(zhuǎn)為口語化的描述:走來、笑、相扶,人物的動態(tài)輕松活潑。試想一個十五六歲女孩兒,嫁得一個才華出眾的如意郎君,心里眼里那份高興。同時,由此也反襯出歐陽修平日在家還是率性任情,不好擺架子。愛道,是常常會問,每天梳妝打扮之后總是要來問一問:我這妝化得好不好看?。窟€趕得上潮流吧?給我看看這臉勻得怎樣?這眉毛畫得漂亮嗎?可以想象她就象一只天剛亮就開始吱吱喳喳叫個不停的黃鶯兒。詞人聽著很受用,詩興大發(fā),隨手就把她描畫出來了。
下片換了另一個場景。本來,女紅做刺繡,是古代家庭婦女的日常勞作,妻子也一樣,但新婚的她,還是忍不住要撒撒嬌。你看,她偎依在丈夫懷里,手里玩弄著描花的筆,久久不動,終于起來,讓他看著,她怎么描刺繡的花樣子,琢磨半晌,忽又笑起來,問道:這鴛鴦兩個字是怎么寫的呢?下片承接上片口語化風(fēng)格,寫來一氣呵成,筆調(diào)甚為輕松,想得出詞家除了開頭刻意雕琢一下,之后便一揮而就,真是才情艷發(fā)啊!
據(jù)《年譜》記載,天圣五年春,因為被隨州舉薦,歐陽修到禮部應(yīng)試,未中。次年,他帶著文章到漢陽謁見了胥偃,結(jié)果受到胥偃激賞,把他留于門下,冬天一同至京師,胥偃為之“游譽于諸公之間”。天圣七年春應(yīng)國子監(jiān)試,考第一,秋應(yīng)國學(xué)解試,又第一。天圣八年,再試禮部,又第一。殿試,中甲科第十四名,授秘書省校書郎、充西都留守推官。天圣九年三月到洛陽赴任,胥偃把女兒許配給他,這時歐陽修25歲,妻子15歲。

踏莎行

候館梅殘,溪橋柳細。草薰風(fēng)暖搖征轡。離愁漸遠漸無窮,迢迢不斷如春水?!〈绱缛崮c,盈盈粉淚。樓高莫近危闌倚。平蕪盡處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。

注:候館,旅館。江淹《別賦》:“閨中風(fēng)暖,陌上草薰?!?/p>

欣賞  這首詞應(yīng)該也是為胥氏女而作,而不是尋常感觸。這也許即是他第一次離別妻子時有感而作。全詞是向妻子訴說口吻,也可以看做一封家書。
說起來,李商隱也喜歡給妻子寫詩,著名的《夜雨寄北》,就是他由四川返京,途中遇雨季發(fā)大水,被困江驛,寫寄住在長安的妻子傾吐心情的:
君問歸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漲秋池。何當(dāng)共剪西窗燭,卻話巴山夜雨時。
李商隱是人在歸途,歐陽修卻是人在旅途:
上片起句,向妻子描寫了從驛館晨起上路的情景,梅花已經(jīng)凋謝,柳枝剛抽出綠條,該是早春才過。天氣向暖,“草薰風(fēng)暖”四字,表面看是順勢寫來,不過我們知道,這四字卻有來歷,就是從江淹《別賦》里“閨中風(fēng)暖,陌上草薰?!背槿〉脕淼摹?刹灰f詞家只是順手拈來,古人寫作善用比興,四個字的來歷,不但暗示了“離別之意”,還隱藏了“閨中”(妻子)和“陌上”(詞人)這么一種很特定的人物關(guān)系。我們一再強調(diào)說,歐陽修是大文豪,可不是浪得虛名,他的寫作用心,絕不能簡單粗糙去理解的。有了這層鋪墊,下面的“離愁”才是有根的,不是突然冒出來的。
但詞人并未直接抒寫離愁,他轉(zhuǎn)而拿眼前的小河(注意“溪橋”也是一個鋪墊)作比喻:“離愁漸遠漸無窮,迢迢不斷如春水?!鼻宕~論家陳廷焯對這兩句批點說:“后主‘離恨恰如芳草’二語,更綿遠有致?!蔽矣X得這樣比較,其實并不合適。因為后主是抒寫亡國被俘之痛,歐陽修是寫少年夫妻新婚別離,兩種離愁,相差可謂十萬八千里。我們曾經(jīng)分析過后主詞中對芳草意象的運用,是借淮南小山《招隱士》:“王孫游兮不歸,芳草生兮萋萋。”來指喻自己從此再不能回歸故國。所以,正如后主詞中既不能換成“春水”,同樣,歐陽詞中也不能換成“芳草”。道理就在這里。
上片說過了自己的情形,下片,轉(zhuǎn)向?qū)ζ拮拥乃寄睿涸~人想象,妻子一定也被離愁壓倒;“寸寸柔腸,盈盈粉淚?!边@不僅是想象,當(dāng)日離別時她就哭得不行。過后怕是更加傷心,于是他叮嚀道:你可不要天天爬到樓上去望。思婦想念行人,登樓望遠,已經(jīng)成為一種古人詩詞的定式,宋詞中更多得數(shù)不過來。詞家此處也未能免俗,不過,“樓高莫近危闌倚”的表達還是有其特色:一個“高”、一個“?!?,透露著詞家的關(guān)切?!澳笨此茻o理,既然說“倚(闌)”,又說莫近,前人說這是“無理而妙”,因為它表達了對妻子的疼愛之情。
最后的發(fā)揮則有如“鐵騎突出刀槍鳴”,令人眼前一亮。歷代評家對之贊譽有加,幾成無可爭議的名句。且來作一分析:“平蕪盡處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。”本來,意思并不復(fù)雜,說的是從高樓遠望,一片青青的原野,原野盡處,是一脈春意盎然的山林,而我此刻卻已經(jīng)越過這道山梁,走到更遠的、你望不到的地方了。平蕪、春山、行人,是一個平面,一道曲線,和一個小小的點,它們構(gòu)成了一種不斷延伸,又愈變愈小,終于消失在天邊的情景。這就把詞人和妻子的連系,繃得越來越緊,而終于無法維系。這么一種無奈,被刻畫得入木三分。表面看是勸說妻子(實際也有勸說成份),表達的卻是自己的無奈和悲傷(也包含了妻子的悲傷)。這樣的處理手法,很詭異,是歐陽獨創(chuàng)。以致于后人誤讀誤解,舉一例:
上片寫行人憶家,下片寫閨人憶外。起三句,寫郊景如畫,于梅殘柳細、草薰風(fēng)暖之時,信馬隨行,一何自在?!半x愁”兩句,因見春水之不斷,遂憶及離愁之無窮。下片,言閨人之悵望?!皹歉摺币痪鋯酒?,“平蕪”兩句拍合。平蕪已遠,春山則更遠矣,而行人又在春山之外,則人去之遠,不能目睹,惟存想象而已。(唐圭璋《唐宋詞簡釋》

歐陽修灼艾帖

玉樓春

尊前擬把歸期說。未語春容先慘咽。人生自是有情癡,此恨不關(guān)風(fēng)與月?!‰x歌且莫翻新闋。一曲能教腸寸結(jié)。直須看盡洛城花,始共春風(fēng)容易別。

欣賞  在《唐宋詞匯評》中記載說:“景祐元年三月,歐陽修西京留守秩滿,離別洛陽時作《玉樓春》詞多首,此首當(dāng)作于離筵上。”歐陽修詞集至今尚存《玉樓春》28首,寫于各個時期,包括晚年所作、游潁州西湖、為東坡步韻的“西湖南北煙波闊”,說明他頗喜歡用這個詞調(diào)寫作,《匯評》的記載則提示詞家早年即已如此。《玉樓春》由上下片七言八句組成,乍看就象是一首七言律詩,但其實格律并不相同,而且中間四句也不作對仗。沒有了這些約束,它便輕松舒緩許多,與七律謹嚴的氣韻明顯不同。蘇東坡曾經(jīng)評價歐陽修詩風(fēng)近李白,可見他更愿意不受拘束。
這首詞,據(jù)我想應(yīng)該也是寫給他的新婚妻子的。據(jù)《年表》記載:“明道二年(1033)正月,以吏事如京師,因省叔父于漢東(今湖北鐘祥)。三月,還洛,夫人胥氏以疾卒,年十七,生子未愈月?!边@是公新婚后第一次離開洛陽,詞一開頭就有了蛛絲馬跡:“尊前擬把歸期說”,在別筵之上,說到歸期,顯然是要用外出不會太久,來安慰對方。這樣的表示對于新婚且已懷孕的嬌妻,是再自然不過的了。而“未語春容先慘咽”,話還沒講完,只聽到離別二字,她就已經(jīng)是花容變色,聲音都哽咽了。五代宋詞人孫光憲,有一首《浣溪沙》詞:
葉墜空階接早秋,細煙輕霧鎖妝樓,寸心雙淚慘嬌羞?!★L(fēng)月但牽魂夢苦,歲華偏感別離愁,恨和相憶兩難酬。
寫的正是男女間的離愁別恨。這是《花間集》中的作品,自然也是歐陽修熟悉的?!叭松允怯星榘V,此恨不關(guān)風(fēng)與月?!边@兩句,可以明顯看出和孫詞的關(guān)系,比如“寸心”句與“春容慘咽”,“風(fēng)月”句、“恨和”句與“此恨”句。詞家進入創(chuàng)作狀態(tài),把平日閱讀印象調(diào)動起來,是常有的事,當(dāng)時可以說不假思索。如果發(fā)揮想象,也不妨設(shè)想當(dāng)時樂工唱的離歌就是孫光憲這一首,歐陽修抒發(fā)感慨也就借題發(fā)揮了。但意思則翻了過來:離情別恨,本自癡心一念,和風(fēng)啊月啊其實沒什么相干。上片抓住了離別筵席上兩人之間的一個細節(jié),由此強烈地抒發(fā)了詞家臨別的苦惱,這同時又是妻子的愛戀給他巨大的感染力。使得這首小詞,一開頭就有力地感動了讀者。
下片,詞家轉(zhuǎn)過來吩咐為離筵伴奏的樂人:且不要再唱了。你們每唱一曲,都只會使得我更加痛苦。在古人的觀念里,人的五臟六腑都與情感相關(guān),《黃帝內(nèi)經(jīng)》說:“喜傷心,怒傷肝,憂傷肺,思傷脾,恐傷腎?!边^度的情感發(fā)泄,都能傷害臟腑。俗話有“肝腸寸斷”形容悲痛至極。詞家在這里則表述為“一曲能教腸寸結(jié)”,聽曲子,使人的腸子每一寸都打成了結(jié),多么痛苦啊!如何是好?感嘆之余,他忽發(fā)奇想:
直須看盡洛城花,始共春風(fēng)容易別。
也許,我還留下來,天天陪你去春游,賞花,一直到洛陽城百花凋謝,那個時候……就象人們將毫無遺憾地作別春風(fēng),我們也會容易分開吧?
如果說,上片結(jié)尾兩句,可以視為寫愛情的名句。下片結(jié)尾這兩句,還不僅于此。由于它在不自覺間涉及到理趣,它的指喻范圍就越出了愛情,而引伸到人生社會的廣大領(lǐng)域。它概括成為這樣一個哲理:要使人放棄追求而無憾,除非讓他分享一切。這首詞,是歷代選家所必選的名篇,我看根本的原因就在這里。

浪淘沙令

把酒祝東風(fēng)。且共從容。垂楊紫陌洛城東??偸钱?dāng)時攜手處,游遍芳叢?!【凵⒖啻掖?。此恨無窮。今年花勝去年紅。可惜明年花更好,知與誰同。

欣賞  這是一首悼亡之作。《年譜》記載:歐陽修新婚兩年之后,明道二年(1033)三月,他剛從湖北探望叔父回到洛陽,胥氏生下一個兒子,兒子還未滿月,她便突然去世了。這首詞即以洛陽的牡丹為主題,寄寓了詞家對年輕妻子美麗卻短暫的生命的悲慟。
詞開頭二句“把酒祝東風(fēng)。且共從容”,源出唐司空圖《酒泉子》詞:
買得杏花,十載歸來方始坼。假山西畔藥闌東,滿枝紅?! ⌒_旋落旋成空。白發(fā)多情人更惜,黃昏把酒祝東風(fēng)。且從容。
由此我們可知,詞家所祝的對象不是“東風(fēng)”,而是“洛陽花”。當(dāng)時歐陽修因公到東京開封,又往湖北看望叔父,三月剛回到洛陽,正是牡丹的季節(jié)。我們又可知道這“洛陽花”也就是指洛陽的牡丹。詞家把牡丹作為妻子的象征,開頭的兩句,其實就是對于妻子的哀挽:
我舉起酒杯來,向著東風(fēng)中的牡丹花(我那年輕美麗可愛的妻子),深深祝禱,請你不要凋謝得太快,留下來,和我共度這美好的時光吧!
由于詞下片一再用到“花”的字眼,故詞家有意避免過分重復(fù),而借用了司空圖詠杏花詞的句子。從以上的翻譯還可知道,這借用無疑是經(jīng)過匠心設(shè)計的,而并非隨手拿來的“偷懶”之舉?!白夏啊?,京城官道的美稱,洛陽是西都,在這里也順手帶出,簡潔且美?!翱偸恰倍?,主題現(xiàn)身。一個“攜手”一個“游遍”,既是回憶了與妻子相處的快樂時光,又把對妻子的感情寫得十分飽滿。當(dāng)日是何等美好,如今是何等孤寒,愈是追想,愈是傷心。我們于是可以明白,開頭的兩句詞,驟然讀來好像輕松,實際卻是詞家無望的沉痛!
下片開頭二句轉(zhuǎn)入直接抒情:兩人成為夫妻,前后不過三年,實際相處的時間更短。真是太匆匆了。彼此都還這么年輕,原來以為會白頭到老,怎么料得到才一轉(zhuǎn)眼,不過十六七歲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呢?真是太苦了。想想兩三年來自己的任性,心里只覺得有無盡的悔恨!
接下去,“今年花勝去年紅。可惜明年花更好,知與誰同?!笔亲匝宰哉Z,又是對亡妻傾訴。今年的牡丹,比去年我們游賞時更加鮮艷呢。你卻不能與我同賞。明年的牡丹更好,可剩下我一個人,花再好,又有什么意思???
這樣的抒情句子,也是“花間詞”里見不到的,倒是和后主詞接近,不是嗎。在這里,表面上是“花”,底下暗喻的是亡妻之魂。她本來不是應(yīng)該一年比一年更親密更可愛嗎?至此,詞家已經(jīng)陷入一種迷離狀態(tài),在他的情感里,無盡的恨,無盡的花,無盡的孤獨,混而為一,難分彼此。當(dāng)此時,詞句是不由自主地迸發(fā)而出,我們不必過細地追尋它的意脈,只要好好地體會詞家那充斥于天地間的亡妻之痛,也就足矣。
童軒曰  上片破空而來,感慨無限;下片似斷還連,唱嘆無盡。

朝中措    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

平山闌檻倚晴空。山色有無中。手種堂前垂柳,別來幾度春風(fēng)。

文章太守,揮毫萬字,一飲千鐘。行樂直須年少,尊前看取衰翁。

注:劉敞(1019-1068),北宋史學(xué)家、經(jīng)學(xué)家、散文家。字原父,世稱公是先生。臨江新喻(今江西新余市)人。慶歷六年(1046)進士。劉敞以大理評事通判蔡州,后官至集賢院學(xué)士。與梅堯臣、歐陽修交往較多。為人耿直,立朝敢言,為政有績,出使有功。劉敞學(xué)識淵博,歐陽修說他“自六經(jīng)百氏古今傳記,下至天文、地理、卜醫(yī)、數(shù)術(shù)、浮圖、老莊之說,無所不通;其為文章尤敏贍”(《集賢院學(xué)士劉公墓志銘》)。  維揚,揚州別稱。  平山,堂名。平山堂位于揚州市西北郊蜀岡中峰大明寺內(nèi)。始建于宋仁宗慶歷八年(1048年),當(dāng)時任揚州太守的歐陽修,極賞這里的清幽古樸,于此筑堂。

欣賞  前人對“山色有無中”有不少議論。這句原出自王維《漢江臨泛》詩:“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無中?!庇谑怯腥苏f,平山堂見不到這樣景色,除非近視眼,歐陽修或者就是個近視眼呢。據(jù)說蘇東坡聽了不高興,便揮筆做了一首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詞,其中寫道:“長記平山堂上,欹枕江南煙雨,渺渺沒孤鴻。認得醉翁語:山色有無中?!币馑际钦f在江南煙雨間的山色,常常如此,并非歐陽修近視。后來又有人指出:這詞首句明明說“平山欄檻倚晴空”,哪來的江南煙雨???東坡想為歐陽修辯護,也太勉強了呢。
這些議論,各有道理。照我看來,他們共同引導(dǎo)出一個問題:對歐陽修這樣描寫如何理解?這其實涉及到詩詞創(chuàng)作中“寫景”與“造景”的問題。王國維曾經(jīng)提出說:“有寫景,有造景。”
有學(xué)者分析:“王國維的意境說,區(qū)分了現(xiàn)實主義和浪漫主義:‘有造境,有寫境,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。因大詩人所造之境,必合乎自然,所寫之境亦必鄰近理想之故也?!鯂S所說的‘寫景’和‘造景’,其實就是創(chuàng)造意境的兩個基本途徑。他說:‘自然中之物,互相關(guān)系,互相限制。然其寫之于文學(xué)及美術(shù)中也,必遺其關(guān)系、限制之處。故雖寫實家,亦理想家也。又雖如何虛構(gòu)之境,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,而其構(gòu)造,亦必從自然之法則。故雖理想家,亦寫實家也?!魏挝膶W(xué)作品,只能表現(xiàn)復(fù)雜、繽紛世界的一個側(cè)面,詩歌亦不例外。詩人在進行創(chuàng)作時,是按照詩人的自我理想與愿望,舍棄其中現(xiàn)實的、具體的‘關(guān)系、限制之處’,但是‘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’,來源于現(xiàn)實,從之于自然法則。王國維所說的‘造境’和‘寫境’,都是詩人理想的表現(xiàn),都是精神境界與藝術(shù)形象的結(jié)合。只不過二者對客觀‘境’的重新組織、加工和創(chuàng)造的程度不同而已。”(引錄網(wǎng)文)
“山色有無中”可看做是詞家對平山堂記憶中的一個片斷,而“平山欄檻倚晴空”則是又一個片斷,讀者實在不必一定要用邏輯關(guān)系把它們連接起來。所以,蘇東坡并非勉強,他只是說當(dāng)煙雨迷濛之時,在平山堂可以看到那樣的景色。不要作“歐陽修是個近視眼”的胡亂指責(zé)。在這里,讀者恰可通過歐公兩個記憶片斷,想象到平山堂晴天和雨天的美麗——這才是詞家的用意。
“手種堂前垂柳,別來幾度春風(fēng)?”如果說,前二句只是概括了平山堂的環(huán)境,這二句,則把詞家自己直接擺了進去。歐公曾經(jīng)出任揚州太守,一轉(zhuǎn)眼又已過了數(shù)年,光陰荏苒,思之不無感慨。這里其實暗用了一個典故:
《世說新語》記載:東晉時,大司馬桓溫北征,經(jīng)過金城,見年輕時所種之柳皆已十圍,慨然曰:“樹猶如此,人何以堪!”攀枝執(zhí)條,泫然流淚。
這在古人是非常熟知的故事。至于其中包含著詞家個人的回憶,不妨來看看如下記載:
歐陽文忠作平山堂,壯麗為淮南第一,上據(jù)蜀岡,下臨江南數(shù)百里,真、潤、金陵三州隱隱若可見。公每暑時,輒凌晨攜客往游,遣人走邵伯,取荷花千馀朵,插百許盆,與客相間。遇酒行,即遣妓取一花傳客,以次摘其葉盡處以飲酒,往往侵夜,戴月而歸。(葉夢得《避暑錄話》
回到朝廷,當(dāng)然不復(fù)有那樣的放縱的快樂了!所以“春風(fēng)”一詞,實在有太多美好的回憶內(nèi)容和遺憾嘆惋。
于是,讀者看到詞的下片,這些很豪邁的句子:“文章太守,揮毫萬字,一飲千鐘”。有人認為這就是在說歐陽修自己。我則覺得那樣理解有一個嚴重的偏失:忘記了這詞是寫來送別朋友劉敞,送他出守維揚即揚州的。如果整首詞作者都在自我陶醉,將是非常失禮,對方也無從接受。所以,這三句應(yīng)該是說的劉敞。前面介紹過,劉敞學(xué)問淵博,“文章尤敏贍”,如今出守揚州,也完全當(dāng)?shù)闷稹拔恼绿兀瑩]毫萬字,一飲千鐘”的稱贊。當(dāng)然,這又并不妨底下有個潛臺詞:詞家當(dāng)年也是如此。一個表述,兼及兩人,這又是歐公大文豪本領(lǐng)的體現(xiàn)啊。
最后,詞家以這兩句結(jié)束:“行樂直須年少,尊前看取衰翁?!蓖浅鋈螕P州知府,歐陽修42歲,劉敞33歲。如今詞家已近45歲,兼且已經(jīng)滿頭白發(fā)?!八ノ獭焙汀澳晟佟?,既是寫實,又是感嘆;既自嘆不如劉敞,又以羨慕的口吻為之壯行色。一抑一揚之間,顯示了兩人真摯的友情,也表現(xiàn)出詞家豁達大度的醉態(tài),十分生動,非常感人。

采桑子

輕舟短棹西湖好,綠水逶迤。芳草長堤。隱隱笙歌處處隨。

無風(fēng)水面琉璃滑,不覺船移。微動漣漪。驚起沙禽掠岸飛。

注:西湖,指穎州(今安徽阜陽)西湖。潁州西湖與杭州西湖、惠州西湖并稱中國三大西湖。古代潁州西湖位于阜陽城西北一公里新泉河兩岸,是古代潁河、清河、小汝河、白龍溝四水匯流處。北宋西湖達到最盛時期,明《潁州志》載:西湖"長十里,廣三里,水深莫測,廣袤相齊"。由于黃河泛濫,西湖湖面在清嘉慶后逐漸淤塞,最終被泥沙填平,昔日美景,已不復(fù)存在。

欣賞  歐陽修晚年辭官隱居于潁州,曾作《采桑子》詞十三首,并有《西湖念語》為序,曰:“雖美景良辰,固多于高會;而清風(fēng)明月,幸屬于閑人。并游或結(jié)于良朋,乘興有時而獨往。鳴蛙暫聽,安問屬官而屬私;曲水臨流,自可一觴而一詠。至歡然而會意,亦旁若于無人。”他晚年自號“六一居士”,并解釋說:“藏書一萬卷,藏金石文一千卷,有琴一張,有棋一局,而常置酒一壺,吾老于其間,是為六一?!?span style="font-size: 14px;">(《三朝言行錄》)由此可以窺知他晚年的生活之一斑。雖然官場內(nèi)斗不斷,那本來是爭權(quán)奪利的常態(tài),不足為奇,當(dāng)時正是北宋繁盛時期,只要離開官場,也就能優(yōu)游卒歲,樂享太平。在《采桑子》組詞里,書寫的正是這種狀態(tài)。有人說它“在表面上似乎洋溢著‘蘭橈畫舸悠悠去,疑是神仙’的歡樂調(diào)子,但在十頃西湖的明月清風(fēng)下籠罩著的其實是濃郁的英雄遲暮的悲涼情懷?!蔽铱词乔笾^深了。歐陽修是一個樂觀豁達的人,通觀組詞自可見出,包括個別涉及“富貴浮云”、“聚散匆匆”、“憂患凋零”的感慨,也只是人生感悟的常理常情而已。詞人從一個江西農(nóng)村的窮孩子,成為天下文宗,位居宰相(副職),年過六十得以太子少師待遇退休,如果說還不滿足,還要“滿懷悲涼”,那也太過分了吧?詞人有早衰傾向,四十歲知滁州時已經(jīng)“蒼顏白發(fā)”《醉翁亭記》,退休一年后即去世,可見身體相當(dāng)衰邁。如果說這是“英雄遲暮”,也很明顯是毫無根據(jù)的主觀推測。所以,欣賞這一組《采桑子》詞,大可不必去猜測所謂“英雄遲暮的悲涼情懷”,而不如以平常心,好好通過詞人的描述,追想千年以上潁州西湖的山光水色,四季繁華……我們在此選了其中兩首作為代表。
這組詞首句為七字句,都以“西湖好”作句尾,而以前面四字作為每篇所詠的主題。這首詞的主題就是“輕舟短棹”,也即是說詠西湖泛舟之樂。
詞家首先展示給讀者一幅遠景:節(jié)令應(yīng)該是春夏之間吧?綠水、芳草、長堤,構(gòu)成明快、開闊、怡人的色調(diào)。詞家沒有直接寫人,只寫了“笙歌”,卻一下就把游人的歡樂生動地勾畫了出來。這不僅節(jié)省筆墨,巧妙之處,在于它把讀者的想象力調(diào)動起來:耳邊仿佛聽見笙簫鼓樂,聽見撩人心弦的歌聲,眼前仿佛見到了穿著艷麗的歌伎,旁邊圍坐的游客,還有酒肴,還有歡聲笑語,還有……詞家又還有意無意地加了一個“隱隱”和“處處”作修飾,對讀者的想象增加指引。
上片用了遠景、大景描寫,既是在西湖泛舟所見所聞所享。下片詞家又轉(zhuǎn)而描寫近景、小景:沒有風(fēng),這時水面看上去一點波紋也無,就象琉璃一樣光滑?!安挥X船移”,既是泛舟,船便是移動著的,因為水面平靜,沒有了參照物(蕩起的漣漪),人坐在船中,就感覺不到。有人評說這“四字尤妙”,雖然不錯,體現(xiàn)詞家捕捉乘船的感覺,但還要注意聯(lián)系下一句“微動漣漪”,兩句是互相關(guān)聯(lián)著的。當(dāng)船槳停止的一刻,是“不覺船移”,而重新劃動時,便是“微動漣漪”了。
船在無風(fēng)水面移動,似乎令人不覺,水鳥的感覺就靈敏得多了,這就是“驚起沙禽掠岸飛”。在自然界,這是合乎邏輯的,在人的主觀里,卻不是一下能夠適應(yīng):于是就有了靜被打破。令人在驚愕之中,有那么一點遺憾,有一點迷惑,然后,接受闖進來的、由于破壞而產(chǎn)生的美——沙禽掠岸飛。注意!“掠岸”二字,和上片“芳草長堤”的照應(yīng),一下子就把上下片的描寫貫串了起來。

群芳過后西湖好,狼籍殘紅。飛絮濛濛。垂柳闌干盡日風(fēng)。

笙歌散盡游人去,始覺春空。垂下簾櫳。雙燕歸來細雨中。

欣賞      這一首以“群芳過后”為主題,亦即描繪春末夏初的西湖。在花間詞中,習(xí)慣把這個時令作為主人公感傷華年易逝,或遠人不歸的風(fēng)光場景。但是歐陽修一改這習(xí)慣,把春去夏來寫得如此優(yōu)美!
“狼籍殘紅”(落花),“飛絮濛濛”(柳絮),還記得晏殊筆下那“春風(fēng)不解禁楊花,濛濛亂撲行人面”的令人悵惘的描寫么?到歐陽修這里變成了“垂柳闌干盡日風(fēng)”的西湖美景。
下片“笙歌散盡游人去”,一開始就收起了上片的熱鬧。注意這里使用“笙歌”與前首又不同,那里是“隱隱”“處處”相隨,這里則是“散盡”,耳邊是一片寂靜。回過頭來,我們注意到上片的寫景也是“安靜”的。這一句其實很要緊,它為全詞定了調(diào)子。
“始覺春空”,再加一筆。前人曾批評“春空”為“語拙”(用語笨拙),并且說:“宋人每以‘春’字替‘人’與‘事’用,極不妥。”這個批評涉及到宋詞習(xí)慣,大可討論。我認為是不對的,因為他不明白在詩詞中“一字多義”正是一個高明的設(shè)計,它充分利用了漢字“以簡馭繁”的優(yōu)點,和借此調(diào)動讀者的聯(lián)想,一方面引誘他們積極參與審美創(chuàng)造,一方面無限地添加作品審美的豐富性。這也就是古人所謂“詩無達詁”的智慧體現(xiàn)。試想,如果我們把它換成“始覺湖空”(事),或者“始覺歡空”(人),讀者的感受和想象將大受局限。一個“春”字,能把西湖中的全部風(fēng)景、事物、人的情懷、感受全部囊括,并且點化!我看沒有比這個字更好的選擇了。
還有那個“空”字也十分重要,西湖的春天總是伴隨著“笙歌”,而現(xiàn)在“空”了,在微覺遺憾之際,詞家向讀者展示出了西湖寧靜之美:“垂下簾櫳,雙燕歸來細雨中”。就象法蘭西貴婦喜歡在帽沿掛上一張網(wǎng),在隱約朦朧中展現(xiàn)她的嫵媚。詞人也用垂下簾櫳,和朦朦細雨,讓讀者在迷離中觀望西湖,去領(lǐng)略、想象它的嫵媚。
大學(xué)問家錢鐘書,曾經(jīng)指出在歐陽修之前,已經(jīng)有謝朓“風(fēng)簾入雙燕”、陸龜蒙“雙燕歸來始下簾”和馮延巳“日暮疏鐘,雙燕歸棲畫閣中”的句子,歐詞名句,屬于“華詞補假”“與古為新”。也就是說,“垂下簾櫳,雙燕歸來細雨中”被傳為名句,原是巧妙利用前人句子,加以變通而成的。錢氏此說不無依據(jù),也不無道理,類似由于善學(xué)前人加以創(chuàng)新的例子不少,著名者如陸游的“山重水復(fù)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,之前就已有“花落尋無徑,雞鳴覺有村”,和“遠山初見疑無路,曲徑徐行漸有村”。由于類似旅行感受很多人都有過,但是直到陸游把它提煉成包含著哲理的詩句,才最終獲得人們的激賞。
歐陽修把類似的描寫,和西湖那樣的大美背景聯(lián)系起來,成功地“借景”,使尋常的小景頓時生出巨大的感染力,而成為人們交口稱美的名句,就令人不能不佩服他過人的才華了。
童軒曰  至下片“笙歌”二句始作一結(jié),章法?!叭巳ァ薄把鄟怼?,便不冷清,是承平氣象。

望江南

江南蝶,斜日一雙雙。身似何郎全傅粉,心如韓壽愛偷香。天賦與輕狂。

微雨后,薄翅膩煙光。才伴游蜂來小院,又隨飛絮過東墻。長是為花忙。

注:何郎,三國魏人何晏。《世說》:“何平叔美姿儀,面至白,魏明帝疑其傅粉,夏正月,與熱湯餅。既啖,大汗出,以朱衣自拭,色轉(zhuǎn)皎然?!薄№n壽,《世說》:“韓壽美姿容,賈充辟以為掾。充每聚會,賈女于青瑣中看,見壽,悅之,恒懷存想,發(fā)于吟詠。后婢往壽家,俱述如此,并言女光麗。壽聞之心動,遂語婢潛修音問,及期往宿。壽蹻捷絕人,逾墻而入,家中莫知。自是充覺女盛自拂拭,說暢有異于常。后會諸吏聞壽有奇香之氣,是外國所貢,一著人則歷月不歇。充計武帝唯賜己及陳騫,馀家無此香,疑壽與女通,而門墻重密,門閣急峻,何由得爾。乃托言有盜,令人修墻。使反曰:‘其馀無異,唯東北角如有人跡,而墻高,非人所逾?!淠巳∨笥益究紗?,即以狀對。充秘之,以女妻壽?!?/p>

欣賞  介紹歐陽修的兩首詠物名作。
從遠古的巖畫遺跡可以窺知,描寫事物是一種很原始的人類文化活動,對大自然的審美意識,也可能起源于此。據(jù)腦神經(jīng)心理學(xué)研究,認為人腦分為左右兩半,左腦負責(zé)管理人的個性、邏輯思維等,右腦負責(zé)管理人的共性、情感直覺等,象圖畫、歌唱這一類主要聯(lián)系直覺、情感的東西,與右腦相關(guān)。所以兒童時期,右腦的發(fā)育也相應(yīng)較早,我們常見孩子在幼兒園畫畫,造型會很生動,顏色也很鮮艷,妙筆神來而不自覺。人類的兒童時代也是這樣的。在詩歌中詠物一定也是很早出現(xiàn),我們現(xiàn)在可以從文獻保留知道,楚國有一種叫“賦”的文體,就是從詠物歌謠發(fā)展而成為專門描寫物象的韻文體。漢朝大一統(tǒng)以后,楚文化融入中原,與《詩經(jīng)》共同形成中國詩歌的主流,于是詩詞便有了“詠物”這一個門類。據(jù)我研究所得,賦體所提供的主要貢獻,一個是描寫自然的技巧,一個是自然的人(審美)化。今天要解說的歐陽修這兩首詞,也很好地體現(xiàn)出這些特點。
這一首詠蝴蝶。斜日,表示不是正午的陽光,由后面描寫來看,是指午后又經(jīng)過一陣微雨,太陽已經(jīng)偏西。由蝶翅上的粉,引出何郎的故事,又由蝶吸食花蜜,想到韓壽偷香的故事,何晏、韓壽都是美男子,以之比蝶也是具有共性(美)的,由韓壽引出輕狂也很恰切。這里雖然是用典,但其間有內(nèi)在的關(guān)聯(lián),并不覺得勉強,反而把蝶人性(天賦與輕狂)化了?!拔⒂辍倍渑c前面“斜日一雙雙”呼應(yīng),一個是大寫意,一個是工筆細描,“膩煙光”,描寫蝶翅扇動,在雨后煙光中顯露出光滑油亮的感覺。共同構(gòu)成詠物的主調(diào)。以下是敘述,可看做是一段MV,交代了蝶的活動空間,最后以“長是為花忙”作結(jié),這是全篇的主題,且不無諷興之意。想當(dāng)時歌場聽歌的狎客,豈不是如蝴蝶之長為花忙?又想到歐陽修所用兩個美男典故,也是預(yù)先考慮到將蝶與狎客們作比,豈不令人拍案稱妙?王國維曾經(jīng)推崇“不隔”,把用典故列為要不得的技巧,看來未免過于武斷粗疏呢!

少年游

欄桿十二獨憑春,晴碧遠連云。千里萬里,二月三月,行色苦愁人。

謝家池上,江淹浦畔,吟魄與離魂。那堪疏雨滴黃昏。更特地、憶王孫。

注:謝家池,《南史·謝靈運傳》:“每有篇章,對惠連輒得佳語。嘗于永嘉西堂思詩,竟日不就,忽夢見惠連,即得‘池塘生春草’,大以為工。常云‘此語有神功,非吾語也。” 江淹浦,江淹《別賦》:“春草碧色,春水綠波。送君南浦,傷如之何?!薄浲鯇O,《楚辭·招隱士》:“王孫游兮不歸,芳草生兮萋萋?!?/p>

欣賞  這是歐陽修詠春草的名作。近人吳梅說:“公詞以‘候館梅殘’為最婉轉(zhuǎn),以《少年游》詠草為最工切超脫。當(dāng)亦百世之公論也?!彼未藚窃?span style="color: rgb(0, 23, 84);">《能改齋漫錄》記載了一個故事:“梅圣俞在歐公坐,有以林逋草詞‘金谷年年,亂生青草誰為主’為美者,梅圣俞別為《蘇幕遮》一闋云:‘露堤平(略)’歐公擊節(jié)賞之,又自為一詞云:‘欄桿十二獨憑春(略)’,蓋《少年游令》也。不惟前二公所不及,即置諸唐人溫、李集中,殆與之為一矣。”歐公的詠春草,據(jù)吳曾說是隨興所至,信口吟成,如此便成千古名作,可見這位大文豪確實是利害得很。
且看本詞。起句說“獨憑闌干”,尾句說“憶王孫”,是籠罩全篇的情節(jié)框架。詠春草便在此框架中展開:“晴碧”,春草先在晴朗的陽光中現(xiàn)身,它在視野中延伸,一直與遠處的云相連接。用數(shù)字來形容,是“千里萬里”?!岸氯隆?,則是春草生長的茂盛期,這就把春草生生不息的旺盛生命力充分概括了?!靶猩?,草色也是遠行人相隨的唯一顏色,這又是倚闌人眼中唯一的顏色,“苦愁”二字,把行人與倚闌人雙方對春草的觀感統(tǒng)一起來:春草成為愁苦的象征。
下片轉(zhuǎn)而運用典故進行描寫:“謝家池”一方面聯(lián)系著“池塘生春草”的描寫,一方面聯(lián)系著行人旅途的苦吟;“江淹浦”一方面聯(lián)系著“春草碧色春水綠波”的風(fēng)景,一方面聯(lián)系著憑闌人別離的悲傷。“吟魄與離魂”,是點破和勾勒。“那堪疏雨滴黃昏。更特地、憶王孫?!敝钡近S昏,她望倦雙眼,不忍下樓,卻等來疏疏落落的一陣驟雨,于是她愈加擔(dān)心他旅途的困躓了。用“王孫”稱行人,暗用了“芳草萋萋憶王孫”的典故,把別離之苦與春草再一次聯(lián)系起來。一個圓滿的(詠物)句號。
由以上分析,可以知道詠物詞:第一要有物象描寫,第二要有意涵寄托。描寫要“工切”,即寫梅花就是梅花,寫桃花就是桃花;但光描寫不夠,還要達到“超脫”,超脫的方法主要是通過意涵寄托,還有就是通過豐富的手法。白描手法也即是賦(直接描寫),比興手法則是比興(間接描寫)??偨Y(jié)一下:1、直接描寫,2、間接描寫,3、意涵寄托。

漁家傲

十二月嚴凝天地閉,莫嫌臺榭無花卉。惟有酒能欺雪意。增豪氣,直教耳熱笙歌沸。

隴上雕鞍唯數(shù)騎,獵圍半合新霜里。霜重鼓聲寒不起。千人指,馬前一雁寒空墜。

注:天地閉,《禮記》:“天氣上騰,地道下降。天地不通,閉塞而成冬?!薄《鸁?,曹丕《與吳質(zhì)書》:“酒酣耳熱”?!∷鼐?,本李賀《雁門太守行》句?!●R前句,韓愈《雉帶箭》:“將軍仰笑軍吏賀,五色離披馬前墮。”

欣賞  這是歐陽修在一次筵席上所作“十二月詞”中的一首。《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》佚名跋曰:“荊公(王安石)嘗對客詠永叔小闋云:‘五彩新絲纏角粽。金盤送。生綃畫扇盤雙鳳?!唬骸昵耙娖淙癫庞浫?,乃永叔在李太尉端愿席上所作十二月鼓子詞,數(shù)問人求之不可得?!瘑韬?!荊公之沒二紀(jì),余自永平幕召還,過武陵,始得于州將李君誼,追恨荊公之不獲見也。誼,太尉猶子也?!笨梢姎W陽修當(dāng)時寫作詞,往往隨興所至,一揮而就,寫完便唱,唱完便了,自己也不再去記錄保存。這十二首《漁家傲》,因為李太尉家珍視,輾轉(zhuǎn)傳抄,才被流傳下來。
我們從中選出這一首來講,主要是它反映了歐詞題材、風(fēng)格的一種面貌,也可以說是近于豪放風(fēng)格,并多少反映出對蘇軾“壯詞”的啟發(fā)。這首詞用兩個內(nèi)容表達十二月,一是喝酒,二是打獵。都是群體活動,營造氣氛成為重點:上片先敘述冬天的嚴寒,天和地緊緊關(guān)起大門、花卉被一掃而空,然后說人們以酒抵御寒冷,他們聚在一塊兒聽歌喝酒,直到耳根發(fā)熱,豪氣大發(fā)。下片雖然沒有交代,卻也順理成章地把喝酒和圍獵活動聯(lián)系起來,俗話說酒能壯膽,后來蘇軾便有“酒酣膽氣尚開張”《密州出獵》的豪語,當(dāng)是受到歐公此詞的啟發(fā)。歐公寫圍獵則又受到韓愈的啟發(fā),當(dāng)然韓愈《雉帶箭》是一首七言古詩,篇幅較長,描寫也豐富,繪聲繪色,歐公則只有七言四句加半句,但章法處理甚好:先寫隴上騎者數(shù)人,“雕鞍”點出其身份,與后面的“千人”(參與圍獵的士兵)形成對比,次寫參與圍獵的士兵的活動,兩個“霜”字烘染寒冷的氣氛,與上片的天寒地凍遙相呼應(yīng),“千人”與“一雁”的對比,人在地,雁在天,一俯一仰,營造出偌大空間,與之前三句的畫面構(gòu)成疏密張馳之效果,于是而將一場圍獵描寫得有始有終,雄勁生猛。歐公才氣于此又見一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