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風(fēng)
序曰：《大去行》六百言，蓋紀實也。古者，獨夫宰制于上，萬民脅息于下，故詩人有作，遜言以寓旨，約詞以隱意；哀而不傷，怨而不怒，以避當世之患。今也不然，國以民主，權(quán)由天賦，邦之阢隉，匹夫與有咎焉。此吾詩所以不更諱辟，直陳其事也。韓愈氏不云乎，凡物不得其平則鳴。夫鳴之不可以已，則不能自必其節(jié)奏徐疾，悉中律呂也。知言君子，倘不嫌其鄙倍枯窳，哀其遇、憐其意，更進而推其錫類之仁，及我億萬陷溺之同袍同澤，則是下走之所馨香以祝，頂禮以奉者矣。
舞干既難格，止戈詎為武。
諸公善謀身，誰與守此土。
再拜別爺娘，哽咽淚如注。
兒生既須臾，兒命在旦暮。
合為共命鳥，分作營窟兔。
遠游未有方，天地充流寓。
遺親謂他人，人亦豈我顧。
草草俟河清，倘得遂反哺。
甲申七月朔，悠悠即前路。
懷戎易服色，檢篋得敝褲。
烈日爇禿頭，叢棘穿扉屨。
胝足繭荒山，污血逐跬步。
無家將何之，鼎折覆公餗。
瞻烏繞樹飛，于止誰家屋。
首山呼庚癸，朱門睨酒肉。
乞塊從野人，未免傷觳觫。
鑿糲等一飽，壺飧聊果腹。
雖同靈輒窮，幸得率場啄。
我行殊未央，我懷曷云已。
狐兔感同類，豈徒悲一己。
湖鄉(xiāng)昔清夷，周道平如砥。
雞犬講善鄰，忘形無我爾。
家家饜腶脯，處處艷紈綺。
一朝天降割，毀柙出虎兕。
官軍未完聚，坐日日方午。
前營淑妃獵，后帳美人舞。
使鶴鶴不前，朱儒失部伍。
上軍委下軍，左拒讓右拒。
鷹鹯逐鳥雀，一敗誰支拄。
可憐逋播民，猶曰有御侮。
官長走避倭，骯臟嫌腹皤。
徒兵反首從，尪瘠行逶迤。
樂生而畏死，爾我豈殊科。
微聞春秋義，責(zé)備賢者苛。
顧復(fù)非所望，殘賊理則那。
愿見大敵勇，稍復(fù)忍鞭呵。
官軍避下風(fēng)，丑虜來上頭。
人身現(xiàn)羅剎，百步聞鉤辀。
磨牙肆隳突，叢薄窮幽搜。
頒白隕負載，嬰孺死踐蹂。
丁壯分冢磔，婦女逾墻摟。
要烝及老耄，裸裎不掩羞。
極天置刀俎，血骨成淵丘。
亦有飛將軍，發(fā)射不至鵠。
銀翼賽水白，金丸奪山綠。
敵人去何方，炮彈將安屬。
萑苻復(fù)多盜，伺人時劫束。
室毀枉捋荼，出卜敢握粟。
天窮更人厄，終慚葵衛(wèi)足。
猛憶故園花，跼蹐困榛莽。
乞栽未匝月，橫流忽漭瀁。
濺淚與我別，遂如兒脫襁。
豐頤為誰容，笑靨向誰仰。
誰還過亂門，揠汝助汝長。
在昔我先民，經(jīng)邦重道揆。
子美感夏殷，家父懲膴仕。
一念天可回，三罪民可使。
瘠牛猶僨豚，我今無乃似。
佇看封京觀，鯢鯨共蛇豕。
勞者歌告哀，矯舉愧祝史。
戒養(yǎng)憶南垓，中年心尚孩。
糖資盈手穗（拾穗交母儲存以換糖），炊仗滿懷柴。
十室九懸罄，三年兩遇災(zāi)。
洞淹蛇共枕（筑堤阻湖水為園田，水盛則潰），巢沒鳥棲懷。
日炙神顏汗⑴，怪多倀力衰⑵。
送窮爺負負，乞米母哀哀。
耕種原家業(yè)，文章是禍胎。
詩人例窮苦，天意豈嫌猜。
立地?zé)o盈尺，憂天遍九陔。
鼠牙能速獄，象齒枉深埋。
今日樂相樂，明朝才不才。
幽囚百日滿⑶，開國萬年才。
向晚逢吾黨，馀光照我儕。
九邊開道路，萬仞廓風(fēng)霾。
銅狄眉初展，金人口暫開。
大言人盡醉，罵座酒如淮。
小子故狂簡，春風(fēng)費剪裁。
自慚蒲柳質(zhì)，不是棟梁材。
又有窮途哭，都緣歧路乖。
冰霜瀝肝膽，榮辱委塵埃。
意氣何為者，英雄安在哉。
父賢知轍免，師喜見柴來。
何日荒江上，從君辟草萊。
注：以下各詩因無韻書，間用今北京音韻，但保留入聲。
⑴ 旱年舁神像游鄉(xiāng)，日曝見油出汗始息
⑵ 晚鳴金鼓迎神，以人為倀，捉精怪，殆即所謂旱魃也
⑶ 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國民黨特務(wù)捕余入獄，十月一日出獄
兒生知有父，不知父所生；
自稱湖南人，鄉(xiāng)土足未經(jīng)；
聞?wù)f有伯叔，知姓不知名。
此次避武斗，去到長沙城。
一舉解三惑，歡樂得未曾。
升堂拜祖父，早晚侍寢興。
廢疾久風(fēng)痹，扶持勉能行。
趨庭初學(xué)禮，長者有好評。
湘音雖不慣，習(xí)久亦解聽。
獨嫌風(fēng)雪惡，不似昆明晴。
書來問景物，動我懷土情。
厚載想南岳，浩懷思洞庭。
濯足臨長流，莫如湘水清。
岳麓禹王碑，云接望湘亭。
愛晚已過秋，想見峽楓青（岳麓山愛晚亭在青楓峽口）。
卓哉水陸洲，不溺一島橫。
城南天心閣，俯瞰萬屋瓴。
賈生祠堂在，當無鵩鳥鳴。
屈子沈汨羅，火車才兩停。
杜老宿喬口，去家半日程。
汝若喜書法，李碑⑴貯一楹。
汝若愛音樂，江上訪湘靈。
汝若嗜名魚，鯽鳊鲇鱖鯖。
汝若論氣候，四季最分明。
四舊不可道，即此且吞聲。
但勤學(xué)形勢，游衍非宜營。
⑴ 指李邕《麓山寺碑》
汝祖年九十，斯文自天保。
二千一百年，上接秦伏老。
下筆江海翻，觀書雷電掃。
高瞻接混茫，明察極幼眇。
經(jīng)史百家學(xué)，總總匯一腦。
學(xué)書不學(xué)劍，兵戈徒紛擾。
讀書不讀律，富貴空糾絞。
懷玉豈懷璧，懷刑且懷寶。
病病得神全，惡惡樂聞謏。
持躬恥泰奢，為學(xué)奪忽秒。
儒冠抱固窮，差幸免餓殍。
有子不像賢，澤斬形未槁。
歲歲念諸孫，未得親襁褓。
前年寄函索，像片不宜小。
今看魚貫進，喜極欲騰蹻。
索居聽消息，額手頭如搗。
更聞傳語悲，涕淚落霞表。
老病至于斯，兒歸何不早。
字字摧心肝，不眠待天曉。
從來從子中，不孝似我少。
有養(yǎng)慚犬馬，反哺愧烏鳥。
父在敢稱年，私憂委秋草。
微軀何足惜，罔極心未了。
兒今得歸省，承歡在色好。
汝誠念之哉，萬里馨香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