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風(fēng)
讀報，據(jù)日本愛知縣消息，原日本侵華總司令松井石根大將，于淞滬戰(zhàn)役結(jié)束后，歸國閑居，削發(fā)為僧，并取淞滬戰(zhàn)場上血土，倩人塑“血觀音”像一樽，日夕供奉。歌以詠之。
西風(fēng)一夜江潮冷，秣陵秋盡梧桐影。
燕去情傷玳瑁梁，月明愁殺胭脂井。
井畔佳人跡已陳，芳菲無復(fù)舊時春。
狼煙滾滾來淞滬，鐵甲紛紛棄要津。
寇酋松井知名久，親率胡兒滿城走。
屠刀揮處血花飛，四十萬人葬塵土。
一將囂張萬骨枯，東京徹夜下軍書。
寇酋歸去余惆悵，功過無憑賦子虛。
殺人如草應(yīng)知罪，永夜捫心深懺悔。
袈裟一襲作枯僧，形骸僵槁類山鬼。
多謝前村塑像人，參禪話舊倍相親。
取將戰(zhàn)地泥和血，龕前寂寞香煙結(jié)。
制就觀音自在身，是佛是泥還是血。
佛若工愁血尚腥，血如有恨佛應(yīng)說。
花開花落寺門前，春去春來劇可憐。
案上紅魚喧怨語，枕邊清淚憶當(dāng)年。
空山風(fēng)雨寒茅屋，蕉影滿窗愁滿腹。
殘燈無焰佛無靈，夜夜禪堂聞鬼哭。
三十二年秋，日寇犯洞庭，陷長德，危漢壽，長沙在動搖中，人心惶惶不可終日。援軍自廣西來，經(jīng)湘潭馳赴前線。秋色如水，璧月生寒，隔江聽火車汽笛聲搖曳于西風(fēng)中，若嫠婦夜哭。余久不成寐，起而之門外，疏影畫地，小石徑曲比羊腸，成行士卒魚貫而過，野犬伏竹籬間狂吠不已。余徑趨茅亭內(nèi)，凝視此糾糾干城，將以碧血灑洞庭湖邊，心怍愧無似。旋老翁烹茶待客，與士卒娓娓共談，余知其鑒于抗戰(zhàn)軍興，屢戰(zhàn)屢敗，河山半壁，慘被淪亡，意者此一戰(zhàn)役，將有所亢奮，寄望之殷，情見乎詞。
兵車徹夜如雷吼，三車徑向湖濱走。
瘦馬含枚別古城，霜蹄踏石石作聲。
衰柳抱微月，清光生嫩寒。
壯士懷忠心，臨風(fēng)忘衣單。
腰懸短劍一尺許，劍鋒觸鞘各自語。
野犬驚吠籬落間，昂首注視目如炬。
行經(jīng)茅亭畔，永夜何凄其！
山翁塵夢醒，睡眼撐迷離。
啟扉獨瞻望，長揖前致辭：“借問行役人，此去將何之？
曷留蓬蓽中，品茗談移時”。
官兵答曰“可”，紛坐無一遺。
山翁挈瓦壺，小兒灼明火。
清涕懸鼻端，欲試終未果。
火裂泉漸沸，泉沸茶乃香。
分暖各一斟，新暖生離腸。
堆面笑可掬，拱手謝未遑。
揚袂一為別，前路渾茫茫。
山翁凝睇久，無語自太息。
攜兒入閉關(guān)，斷夢續(xù)不得。
欹枕拾閑愁，愁多壓滿腹。
星繁天未明，荒雞唱茅屋。
明日大軍云集，紛紛西去，吾家門外，坐士卒數(shù)十人，中有十八九歲之牧兒，牽駿馬一匹坐于草地，告余行軍之苦，已三晝夜不眠。言罷不勝疲倦，乃側(cè)身臥地，以手握韁，任馬嚙草，吾知此兒必作沙場之夢矣。
牧兒初自西南來，霜風(fēng)獵獵吹笳哀。
連宵不寐客途苦，睡眼蕭瑟憑誰開。
行軍湘水濱，雙趺乃少息。
牽馬上草原，草衰褪秋色。
疏林綴紅葉，白日生晴光。
馬以草為食，人以草為床。
左手曲作枕，右手直握韁。
韁穩(wěn)馬不馳，草深味亦香。
馬兒嚙草不嚙夢，夢隨風(fēng)向沙場送。
黃沙漫漫飛滿天，洞庭波浪愁無邊。
巨彈裂空散星火，殺聲遍野酣烽煙。
暴白骨，流碧血，手揮刀，身衣鐵。
王師忠義彌宇宙，誓掃妖氛探虎穴。
蝦夷原是東海民，甫戰(zhàn)即敗湖之濱。
殘陽半輪沒山麓，暮鴉悲啼何愴神！
馬腹既果意遠(yuǎn)適，長鳴破夢夢無跡。
白鷗飛入荻蘆花，湘天萬里無云碧。
諸健兒上前線未旬日，而死傷過半。德山即一舉奪回，常德亦擊潰殘敵。亭長夜至，叩門火急，告每戶速派一丁，赴寧鄉(xiāng)迎接負(fù)傷將士，吾從弟往焉。三日后還家，垂涕語沙場壯烈故事。
昨宵亭長叩門語：“速往濱湖迓軍旅。
天下興亡責(zé)匹夫，皇皇之令不得拒”。
天未曉，月如霜，霜華遍野凝寒光。
披衣扶侶向遙路，未有離思生柔腸。
萬山吐朝日，逶迤入溈水。
水深塞雁飛，秋老楓林紫。
逢著負(fù)傷人，行腳水邊止。
竹作帳，布為床，床在肩，人欲僵。
呻吟之聲何凄楚，縷縷入耳如絲長。
低聲問壯士：“戰(zhàn)爭誠太苦，衛(wèi)國全恃君，吾儕愧無補”。
壯士忍痛言：“守土責(zé)在身。
憶余赴戰(zhàn)初，滿目咸煙塵。
湖水作人立，寇焰驕未馴。
孤城寂寂罕人跡，城頭累累砌白骨。
晝不睱寐夜不眠，槍鋒距敵數(shù)百尺。
巨彈毀屋聲蕭蕭，磚飛石走椽楹燒。
馀火未盡明中宵，馬蹄送響來林梢。
殺敵之聲高未已，腥風(fēng)吹寒襲危壘。
但求戰(zhàn)勝不知敗，不求茍活只知死。
何期負(fù)創(chuàng)皮肉間，詎獲生還亦恥耳”！
壯士作壯語，語語懷精忠。
裹身尺布素，旋看色轉(zhuǎn)紅。
吁嗟乎！
男兒自有身如鐵，沙場故事從頭說。
一行涕淚一行書，一寸河山一寸血！
常德城畔有樓名“水星”，當(dāng)日寇環(huán)攻時，守兵二十人高據(jù)其上，予敵重創(chuàng)。敵怒極，乃以炮轟，中彈累累，而守兵巋然不動……層樓搖搖欲墜矣，遠(yuǎn)聞國歌聲響遏白云，三軍盡哭，歌止，樓下墜，地上滿砌血肉與磚瓦，模糊不清，一古鐘亦粉碎無馀，嗚呼烈矣！
水星樓上星可摘，水星樓下水光碧。
樓上星辰樓下水，星水輝映自朝夕。
此樓之高高矗天，豋樓四顧心茫然。
人民城郭盡如此，凝睇東望多烽煙。
烽煙濃壓洞庭水，水闊天寒八百里。
孤月空照烏鵲飛，戰(zhàn)船欲逼魚龍死。
樓頭猛士二十人，居處有如兄弟親。
守土報國復(fù)何有，三尺短劍七尺身。
昨宵敵騎來城下，炮墮城垣彈碎瓦。
臨難不茍勇莫當(dāng)，獨木乃能支大廈。
胡笳急，啼猿哀，血花遍地和霜開，白骨暴街寒作灰。
危樓不禁風(fēng)雨摧，搖搖欲墮城之隈。
歌聲驀地驚寰宇，孤軍清淚紛如雨。
樓與人身毀一時，人與樓名照千古。
樓頭向有夜半鐘，此時破碎樓相同。
頑鐵無靈長苔蘚，東涂西抹蘇僵蟲。
吁嗟乎！
元龍豪氣悲陳跡，休向樓頭尋蠟屐。
殘鐘不語夜漫漫，星影水光仍似昔。
一日，寇攻城甚急，守城者僅余十余人，寇借長梯攀援而上，守軍首以槍擊，槍彈盡，以刀砍，刀鋒折，以石投。石亦盡矣，寇競上，時城上剩一人，乃抱寇同墜城死。
武陵城頭烏夜啼，武陵城上喧鼓鼙。
胡兒登城高未得，城畔架以百尺梯。
梯百尺，人五尺，一人攀梯百人繼，百人手各持刀戟。
城頭壯士龍虎同，御敵首藉炮火攻。
炮火既盡拔短劍，梟首截腰無不利。
劍折復(fù)以頑石投，石花血花相交流。
此時敵死以千計，尸骨欲與城相侔。
城頭戰(zhàn)士石亦罄，樓上胡兒頂連脛。
紛紛爭上城頭來，城危勢破心不灰。
雙手握梯城北推，梯傾敵隕啼聲哀。
一梯初墮去，一梯忽又上。
城頭戰(zhàn)士剩一人，迎敵擊以巨靈掌。
敵乃伸兩臂，堅抱戰(zhàn)士身。
戰(zhàn)士壓敵頭，力斗未肯馴。
驀然失足立無據(jù)，蒼茫墜向城低處。
忠骨碎入瓦礫堆，幽魂化若風(fēng)前絮。
城頭烏聲啼未休，梅邊月落寒江曙。
戰(zhàn)地一老翁被虜，日夕飼馬，不敢稍違。一日黃昏時，老翁見瘦馬數(shù)十，負(fù)布囊如山積，翁啟囊暗窺，赫然斷手也。蓋日寇戰(zhàn)敗時，死傷過多，一時撿遺骸不及，乃割手運歸海島，作“沉默之凱旋”。（此語為當(dāng)時日寇所常用）
秋盡原野空無人，林木脫葉山嶙峋。
巖花損色見寒淚，衰草沒徑生煙塵。
瘦馬四十匹，力疲聳硬骨。
一步一點頭，搖搖勢欲蹶。
鞭之不疾行，怒目徒吞聲。
背同布囊比石重，古道曲折且不平。
牧馬老蒼頭，齒落作俘虜。
嘗遍辛苦味，日夕思遁走。
偶憩茅亭畔，人首傍馬首。
窺敵左右散，以目探囊口。
赫然心怦怦，塞囊僉斷手。
想是胡兒死戰(zhàn)場，埋骨未得留斯囊。
間關(guān)浮海歸故鄉(xiāng)，千家萬家啼斷腸。
憩久忽前去，芒鞋宿何處？
頹垣破瓦遍荒村，殘骸亂血迷遙路。
昏鴉野犬自去來，夕陽冷墮江邊樹。
北風(fēng)削面面迸裂，凍云壓天青似鐵。
漫空浩蕩冷飛雪，千村萬落人煙絕。
花樹紛紛斗高潔，江山漫補此殘缺。
賊中我嘆生計拙，負(fù)米百里腰欲折。
失足陷泥泥成穴，芒鞋截膚趾濡血。
四肢就僵肝膽熱，衣襟盡濕瓊瑤綴。
歸來暝色淡可擷，忍饑小女泣嗚咽。
山雪夜炊心事切，一燈懸壁半明滅。
燕歸來，歸何處？
云塘夢繞堤邊樹。
堤邊樹，樹初花，多少流人惜舊家。
舊家儂住云塘浦，曲檻疏寮形態(tài)古。
墻短青搖薜荔風(fēng)，窗幽綠釀芭蕉雨。
雞犬淮王未化仙，桑麻老浦鎖寒煙。
白撐早雪平階菊，紅漾高花繞宅蓮。
門前一帶青溪水，楊柳曾栽三四里。
牧童輕吹野鷺飛，漁歌唱入斜陽里。
卅年居處水云身，梁上呢喃燕語春。
茶乳芬芳能卻病，詩魂雋雅不辭貧。
洞庭一旦波濤起，胡騎南侵勢未已。
瀟湘水泛血痕腥，貔貅心入危碉死。
蝸居遂被寇酋居，戶外朝朝吼戰(zhàn)車。
雀角穿殘松下屋，鼠牙嚙破壁中書。
黍離不盡家山慟，還家剩有燈邊夢。
雙燕東飛再度來，舊巢仍否棲梁棟？
景物江山異昔時，主人離散各天涯。
鄉(xiāng)心月里分三處，相望空教涕淚垂。
清明寒食愁中度，紙錢誰掃先人墓？
杜宇聲聲欲斷腸，松楸瑟瑟如含怒。
如含怒，怒心高，殺賊何妨問寶刀。
寶刀穩(wěn)握將軍手，將軍直逼蝦夷走。
蝦夷走，曙光微，舊家入眼影依稀。
影依稀，景芳菲，桐花落，柳花飛，燕兒歸，人亦歸。
母語兒：“兒勿啼，官兵已至村之西。
索租日夜不得緩，供食更無鳧與雞。
租不償，爺不釋，阿爺雙手縛已赤”。
火速播谷谷未熟，村婦負(fù)兒臥背脊。
背脊瘦作山頭石，頑梗塞兒兒仍哭！
夏日炙同烈火燒，碧天萬里無纖云。
田泥灼足比湯沸，渾身汗雨何紛紛！
汗一滴，谷一線，淚一串。
汗汁淚珠和谷穗，鵝黃雪白衣邊綰。
落日沒翠微，蹣跚還破扉。
雙肩谷新較兒重，谷送衙門爺乃歸。
長官得谷比泥濺，高樓徹夜恣歡宴。
樗蒲一擲一千石，醉笑狂呼容不變。
容不變，彀又罄，敕兵黑夜行山徑。
更向民間裹糇糧，兵至猛狠如虎狼。
破關(guān)捉人不少息，雞飛犬走喧永夕。
村婦夢斷心凄迷，逾墻負(fù)兒奔荒畦。
荒畦草深二尺許，低聲語兒：“兒勿啼”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