論詩零拾:詩句蹈襲

作者:瞿蛻園

詩句原有偶與古人相似的,也有采用古人成句加以變化的。宋代楊廷秀在他的《誠齋詩話》中舉出如下。 杜甫的“映階碧草自春色,隔葉黃鸝空好音”,本于何遜的“山鶯空曙響,隴月自秋暉”?!氨≡茙r際宿,孤月浪 中翻”,本于庾信的“白云巖際出,清月波中上”。又陰鏗有“鶯隨入戶樹,花逐下山風”,杜有“月明垂葉露,云逐度溪風”,庾信有“永韜三尺劍,長卷一戎衣”,杜有“風塵三尺劍,社稷一戎衣”。又舉出南朝蘇子卿梅詩: “只言花是雪,不悟有香來?!倍醢彩姡骸斑b知不是雪,為有暗香來?!焙蟛蝗缜?。陸龜蒙詩:“殷勤與解丁香結,從放繁枝散涎香?!倍醢彩姡骸耙笄跒榻舛∠憬Y,放出枝頭自在香?!眳s前不如后。

明代楊慎在他的《升庵詩話》里又舉出陸龜蒙的《白蓮》詩:“無情有恨何人見,月曉風清欲墮時?!北居诶钯R的《詠竹》詩:“無情有恨何人見,露壓煙濃千萬枝。”

王世貞《藝苑卮言》舉出鮑照詩:“客行有苦樂,但問客何行?!背鲇谕豸釉姡骸皬能娪锌鄻?,但問所從誰?!碧諠撛姡骸半u鳴桑樹顛,狗吠深巷中。”出于古樂府:“雞鳴高樹顛,狗吠深宮中。”這是不足為病的。因為全篇別具機抒,偶然兩句沿襲古人,更覺自然,并不著痕跡。 至于李白的“人煙寒橘柚,秋色老梧桐”,黃庭堅直接采用而將上句改作“人家圍橘柚”。杜甫的“昨夜月同行”,陳師道改作“勤勤有月與同歸”,“暗飛螢自照”,改作“飛螢元失照”,就不免點金成鐵了。

古詩多互相蹈襲,例如曹植有“始出嚴霜結,今來白露晞”,王融則云:“昔往倉庚鳴,今來蟋蟀吟?!鳖佈幽陝t云:“昔辭秋未素,今來歲載華。”曹氏又有“朝游江北岸,日夕宿湘址”,潘岳則云:“朝發(fā)晉京陽,夕次金谷湄?!眲㈢麆t云:“朝發(fā)廣莫門,暮宿丹水山。”這是由于古人的質樸,也是由于古詩還沒有發(fā)展成復雜變化的境界,所以不免于單調。

古人有名詩句常有互相暗合的。如蘇軾“梨花淡白柳深青”一詩與杜牧的“砌下梨花一堆雪,明年誰此憑闌干?”語意正同,而工巧也不相上下。

至于韋應物有“綠陰生晝寂,孤花表春余”,王安石又有“綠陰生晝寂,幽草弄春妍”,就未免直用古詩的嫌疑。 但王的對句很好,還可以說借成語入自己的詩而加以點化。最不可解的是:黃庭堅但把李白的十個字改掉兩個字,等于完全抄襲人人熟讀的詩,當然是不可為訓的。

詩家的偷意偷調是自己所不曾覺察的,如果被人檢舉出來,也無法加以辯解,潘德輿《養(yǎng)一齋詩話》中舉例不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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